夏日的午后,山村有些闷热。村长家宽敞的街基上坐了五六个胸背精赤的汉子,他们裹叶子烟,用一个黑漆漆的大茶缸互相传着喝水。蛮牛也在其中,唯独他抽着白纸香烟,眉眼间有些许神气。
街基一角是临时搭起的锅灶,村长老婆周玉莲利索地翻炒蚕豆,她的七岁女儿草草在旁边看着,口水都流出来了。
村长五贵在下属面前永远都爱做出一副大领导气派:“啊,等了一上午了,我们野柿子村所辖五个社的社代表都来了。啊,你们都是每个社的最优秀的石匠,啊,我们村里要脱贫致富呢,就要开石山,卖石料,销路我都联系好了。啊,老话说,人多好做事,人少好过年。可是,啊,现在是人多反而不好做事,艄公多了打烂船。村里的石山,有的地方是豆青石,有的是红沙石,还有的,啊,根本不算石头。所以,啊,就不好分配。所以,啊,我就要你们代表每个社,到我村长家来拈,拈到什么石山是什么石山。我们村的石山我已划分了五个位置,都在纸条上写好了,你们就准备来拈……”
周玉莲忽然喊道:“蚕豆炒好了,来啊来啊,大家莫客气……”她用铲子一人一铲,往汉子们手上倒,烫得他们哇哇叫。忙乱中,周玉莲把村长拉到稍远处,悄声问:“你说马上就要拈阄了?”村长向来惧内,背地里对老婆一脸欢笑:“是嘛,都等了一上午了。”
周玉莲板着脸说:“不行,三社的丁青顺还没来。”村长怕老婆闹,忙低声解释:“昨天就叫人带了信。再说,我们把北山的石场留给三社。”周玉莲说:“北山的石头太软,村里人修房子压基脚都看不上。村长说:“那有什么办法,总不能给没来拈阄的人留最好的馍馍吃吧?”周玉莲命令道:“等!等丁青顺。”村长不笑了:“等等等,我看你眼里就只有那男人!”
周玉莲双手叉在腰间,扬声道:“咦,这点比有人在睡梦里还喊乡上妇女主任的名字强一点吧?”
吃蚕豆的汉子们开始注意到村长两口子的对话,蛮牛嘻笑问:“村长,你们家是公的当家还是母的当家?”五贵一下挺直肩背,回头对大家说:“开玩笑!当然是村长一人……和村长娘子搭伙说了算。”
众人哄笑,火塘里青烟缭绕,有人紧逼:“喂喂,你这话是干泥巴做汤圆——搓不圆,到底是哪个当家哟?”村长望一眼周玉莲,气不太足,软下来:“我。”周玉莲逼视他道:“那你到底等不等?”村长看看都盯着他的村民,一咬牙:“不。”
周玉莲锅铲一摔就跳起来:“草草!”正猛吃蚕豆的丫头应声:“娘!”周玉莲大叫道:“马上去丁家坡喊丁大叔来我们家!”小丫头机灵地跑出门。周玉莲指着五贵狠声道:“瘟狗子,你硬是跟我来个乌龟背石板,硬斗硬呀!”
一汉子放冷枪:“一个婆娘家拿什么家伙可以和男人‘硬斗硬’呀?”
“哈哈”——笑倒一屋人。
周玉莲冲过去揪住那汉子的耳朵,笑骂道:“老娘没硬的总有软的,让你这乖娃娃吃奶奶。”吓得汉子连声告饶。她彪悍泼辣,控制了局势,也惹出更大笑声。
周玉莲说:“你们看看你们这个村长,啊,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个茄子,当了一个芝麻官儿,连自己姓啥叫啥都忘了。我说你行嘛,狠嘛,可以人前人后吆五喝六了嘛,咋个晚上一到床上就跪着向我求饶,真是张飞卖豆腐——人强货不硬。”
汉子们高兴得互相挤眉弄眼,拍肩打腿。村长五贵想要扭转局势,往上一起身,被周玉莲一巴掌按下去:“嗬,不好意思了?脸上挂不住了?那我叫你听我的安排,我好在这些当家人面前给你绷面子,你怎么刚才说变就变!你不仁,我不义,我就要叫你狗肉包子上不得席。”村长求救般地向左右假笑:“看看这婆娘,看看这婆娘……”蛮牛同情地说:“牛怕清霜,马怕夜雨,蔫鸡子男人怕骚女。”
周玉莲去打他的头:“ㄠ儿子你嚼什么牙巴骨!”蛮牛笑道:“我和村长是兄弟,我是ㄠ儿子,他是哪个?”周玉莲毫不犹豫:“再孬也是你的爹!”一圈汉子起哄:“周嫂你是他娘怎没见你给他喂过奶?”“就是就是,你要敢喂蛮牛奶,蛮牛就敢喊你一声娘!”
周玉莲来劲了,水润的眼珠直闪光:“当真?”
蛮牛极力要灭火,东作揖西求情不要汉子们兴妖作怪。可大山里的群体文化离不得一个“性”字,碰上这机会,哪个汉子不想乐一乐。“莲妹子是啄木鸟敲树干,全凭嘴巴硬,一喊亮出刀枪,她就虚火了。”
五贵羞恼地大喊:“等毬你们鸡叫鹅叫,老子不开会了!”起身便离开火塘,又挥手把方桌上的五个纸团拂到地上。
“嗵!”院子石板一响,丁青顺满头热气立在院坝当中。“我来晚了,得罪了村长,得罪了众位伙计。”他礼数周全地四下点头。一屋人立刻安静,周玉莲看丁青顺的眼光里,哪有什么泼辣彪悍,明明是满腔的温柔。她笑道:“顺子,来来,来喝茶。”用脚把蛮牛往边上一勾,“快来坐这儿,喝茶吃蚕豆。”蛮牛狠狠瞪青顺一眼,起身坐到另一边去了。
等丁青顺落座,周玉莲变了个人似的,把茶缸温和地递到村长手里,又捡起地上五个纸团,吹一吹,恭敬地双手递给丈夫:“村长,你的中央文件。”又转头旁若无人说给丁青顺,“刚才村长宣布了,要叫我们野柿子村五个社都富起来,不准一个不富!村里要向县里的修房子公司卖石头,今天要拈阄石场。我们村长菩萨心肠,一定要等到你来才开始拈阄,说你家有个瘫子老婆最困难……哎,”她一转头,“得罪了你哟,村长,我把你的会都开完了。还是你来,你来念中央文件。”
村长被周玉莲捧到架子上,挽回了面子,咳嗽一声正经发言:“啊,三社的优秀石匠丁青顺同志也来了,人就到齐了。啊,都到饭桌边来……”汉子们拥到桌边围住。村长神气地摆开架势:“看好了,啊,来啦…”他把手一撒,五个纸团骨碌碌滚到桌中央。“生死由命,富贵在天。拈吧。”
汉子们有的嘴里念叨菩萨、观音,有的向冥冥中拜揖施礼。一只手拈去一个纸团。又一只手拈去一个纸团。又一只手,拈去一个……
忽然,蛮牛惊喜若狂地跳起来:“哇!啊哈哈!我拈到西山石场啦!啊哈……”
五贵笑道:“狗日蛮牛有蛮福气,全村最好的石山就西边老鹰山。他娃娃以后有搞头了。”
周玉莲急忙蹭到丁青顺身边,悄悄问:“你呢?丁青顺展开纸团,一脸平静:“东边的鸡公梁。”周玉莲一下就泄了气:“唉,你怎么这样命孬哟……”
丁青顺的眼睛和她又同情又含情的目光对了一下,赶紧又闪开,这女人对他的一腔真情真爱在这种场合也放肆流露,令他浑身不自然。
一直斜眼监视他们的村长发话了:“玉莲,摆茶,拿酒,啊,村长我今天办招待!”
未完待续……
本文选自田雁宁、谭力的文学小说《都市放牛》,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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